語言哲學研究述評(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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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哲學研究述評(完整版)
王路


作者簡介:王路 中國社科院哲學所
人大影印:《外國哲學》1998 年 02 期
原發期刊:《國外社會科學》1997 年第 06 期 第 2-8 頁
關鍵詞:哲學研究/ 語言哲學/ 語言轉向/
摘要:在當代哲學中,對語言的關注是一個十分顯著的特點。“語言轉向”被稱為是本世紀哲學中一場革命。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哲學的首要任務就是對語言進行分析”不僅是一句響亮的口號,而且成為哲學研究的指導原則。語言分析形成一股強大的思潮。這種思潮對哲學研究的方法和哲學論著的風格,甚至對人們對哲學性質的看法都產生了深刻而巨大的影響。語言哲學應運而生,而且成為主要和重要的研究領域和方向。
今天,雖然語言哲學不再像過去那樣被認為是唯一重要的學科,雖然現象學、解釋學、科學哲學、心之哲學等學科都得到人們的重視和研究,甚至像企業倫理學、女性主義、後現代主義這樣的研究也十分火熱,但是語言哲學仍然是哲學研究中一個十分重要的領域。已經去世的弗雷格、羅素、維特根斯坦、卡爾納普等公認的本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也都被認為是語言哲學的主要代表人物。如今在世的這一領域當中最著名的學者,比如,奎因、達米特、戴維森、斯特勞森等人,也是當代最重要的哲學家。今天,一方面,語言哲學的研究越來越深入,另一方面,語言哲學研究的範圍越來越寬,語言哲學涵蓋的內容也越來越廣。本文試圖對其研究現狀進行論述和分析,並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
一、語言哲學的研究現狀
1、語言哲學和分析哲學
有些哲學家認為,語言哲學和分析哲學是沒有什麼區別的,或者說區別不大。比如,達米特認為弗雷格是分析哲學的創始人,他的《算術基礎》是“分析哲學的第一部著作”。〔1 〕但是他也認為弗雷格可以被稱為語言哲學之父,其語言哲學就是意義理論。〔2〕又比如, 弗雷格、羅素、維特根斯坦等人有時被稱為分析哲學家的主要代表人物,有時則被稱為語言哲學的主要代表人物,所根據的幾乎是這些人的相同的思想和論述。有些哲學家則認為,分析哲學的核心是語言哲學。例如,斯特勞森明確地說,“語言哲學是分析哲學的中心內容”〔3〕, 又比如,塞爾認為,“在20世紀分析哲學的傳播中,語言哲學在整個哲學領域中佔據了一個核心的(有人會說佔據了那個核心的)位置。”〔4 〕而且,分析哲學家一般都認為,語言哲學是其他所有哲學的基礎。〔5〕但是,也有許多人認為語言哲學和分析哲學是不同的,應該加以區別。例如戴維指出,“語言哲學和分析哲學不應該被混淆。語言哲學是一個哲學領域,與其他哲學領域,諸如藝術哲學、宗教哲學、心之哲學並列,它們各有自己的主題,但並不分離。而分析哲學是一種從事哲學研究的方法,這種方法包括一定的語言學概念,人們用概念來分析並希望可以解決來自不同哲學領域的許多問題。”〔6 〕語言哲學和分析哲學到底有沒有區別?有什麼區別?為了說明這個問題,讓我們首先稍微做一番歷史的考察。
雖然語言哲學在本世紀二三十年代,甚至也許可以說在更早一些時候就已經出現了,但是它的蓬勃發展卻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應該指出的是,在五六十年代,學術界雖然也有“語言哲學”這個術語出現,特別是人們經常談到牛津學派的“日常語言哲學”,但是一般來說,作為一個研究領域或一種學術思潮的表達,通常使用的卻是“分析哲學”這個術語。例如,1949年出版了費格爾主編的一部經典之作,它收集了當時發表的一些最重要的論文,書名即為“哲學分析讀物”。又比如,1959年出版的查爾斯沃斯的《哲學的還原》,該書談的主要是分析哲學執行,但是用了一章專門講“日常語言哲學”;〔7〕還有, 美國哲學家卡普蘭在60年代指出分析哲學這種哲學思潮“是目前英語國家中影響最大的哲學思潮。幾乎在美國各大學中,以及在英國各大學中,人們所說的哲學實際上就是指這種思潮。在青年一代的哲學系學生看來,這種思潮的觀點無論如何是最令人激動和最有前途的。……在歐洲大陸的國家中,它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地位的。”〔8〕到了60年代下半葉, 特別是進入70年代以後“語言哲學”這個術語開始頻頻出現和使用,比如塞爾編的《語言哲學》(1971 )、 達米特的《弗雷格的語言哲學》(1973)等著作都是70年代發表的作品。又比如,1979年出版的弗倫奇等人主編的《當代語言哲學概觀》一書開宗明義地說:“分析哲學一百年來的歷史的顯著標志是:語言哲學表現為哲學所關心的一種最根本的哲學,而且是有爭議地,表現為哲學所關心的那種最根本的哲學。”〔9〕以上的例證可以說是掛一漏萬,但是由此大致也可以說明,“分析哲學”先於“語言哲學”,特別是,人們最初稱本世紀這場以對語言進行分析為標誌的哲學運動為“分析哲學”,而不是“語言哲學”。
從“分析哲學”這一名稱來看,它突出和強調的是分析,而從“語言哲學”這一名稱來看,它突出和強調的是語言。這裡顯然是有差異的。也就是說,對於本世紀的語言分析運動,人們最初突出和強調的是分析,後來則突出強調語言。所謂分析,乃是指方法。所謂語言,乃是指物件,即分析的物件。從辯證的觀點看,這是分別強調了同一事物——語言分析——的兩個不同的方面。因此,認為分析哲學和語言哲學沒有什麼區別,大概也是有道理的。但是應該看到,強調方法和強調物件,實際上是有很大差異的,而且正如我們後面將看到的那樣,強調語言,把語言放到突出的位置,最終產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後果。
2、語言學哲學和語言哲學
在西方哲學文獻中,對於語言哲學這個詞有不同的表達。英文有兩個,一個是“philosophy of language ”, 另一是“linguisticphilosophy”或“philosophy of linguistics”。德文的表達一般是“Sprach philosopie”或“Philosophie der Sprache”。為了區別,本文將用“語言學哲學”表示“linguistic phisophy ”或“philosophy of linguistics”。
英文的上述這兩個表達,在有些人的著作中沒有什麼區別,但是在許多人的著作中卻是有區別的。例如,塞爾認為,“區別語言哲學和語言學哲學是十分重要的。語言學哲學在於企圖透過分析語詞的意義,透過分析自然語言中語詞之間的邏輯關係來解決哲學問題。……語言哲學在於企圖分析語言的一些基本特徵,比如意義、所指、真、證實、言語行為和邏輯必然性。‘語言哲學’是哲學內的一個主題,而‘語言學哲學’主要是一種哲學方法的名稱。”〔10〕塞爾雖然做出這樣的區別,但是他主要從事的是語言哲學的研究,至少他自己認為是這樣。而且,一般來說,哲學家要麼不大區分語言哲學和語言學哲學,要麼注重語言哲學的研究。與此形成對照的是,有許多語言學家,或以語言學為主要背景的哲學家特別強調語言學哲學。特別應該提到的是,在五六十年代,由於現代邏輯方法的應用,語言學領域中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產生了喬姆斯基的轉換生成語法,隨後到了七八十年代,又出現了蒙塔古的語義學。這些語言學領域的成果使人們對語言和語言學的看法發生了許多根本性的變化,語言學的研究固然有了長足的進步,許多語言哲學家也都在談論語言學哲學。
在研究語言學哲學的人中,我認為,比較有意義的代表人物是卡茲和福爾德。下面我主要以卡茲的觀點變化和發展來說明語言學哲學和語言哲學的區別。在60年代初,卡茲認為語言哲學就是語言學哲學,是與心理學哲學、數學哲學、物理哲學相似的學科。〔11〕但是不久他就改變了觀點,他在1966年發表的《語言哲學》這部著作中說:“語言哲學是對概念知識進行哲學研究中的一個領域,而不是當代哲學的某個分支,比如科學哲學、數學哲學、藝術哲學等等。正是在這個領域中,人們努力從用語言來表達和交流概念知識的方式中獲知用概念知識所能獲知的東西。相應地,語言哲學的基本前提在語言的形式和內容之間,在概念化的形式和內容之間有一種緊密的聯絡。因此語言哲學的特殊任務是發掘這種關係,並且基於關於語言結構的知識作出用概念知識的結構所能作出的推論。……這樣,語言哲學是一個與語言學哲學不同的領域,因為語言學哲學是科學哲學的劃分,其主要關注是檢驗描述語言學家的理論、方法論和實踐。”〔12〕進入70年代,卡茲出版的著作取名為《語言學哲學》,他批評日常語言哲學家分析語言的方法,認為他們“經過幾十年這樣的分析,結果是得到許許多多關於英語詞句如何規範使用的非常特殊的事實,而不是使人們洞見語言結構實質的原則”〔13〕。他試圖基於語言的轉換理論構造語言哲學。他認為,“語言哲學的使之與其他哲學分支相區別的特殊任務在於,它努力在對使知識得以表達和交流的語言結構的洞見的基礎上揭示概念知識的結構。因此語言哲學的一種構想首先是這樣一些概念:
(1 )什麼是自然語言和如何最好地學習它們;
(2)語言學概念和引起哲學問題的概念之間有什麼關係;
(3 )自然語言的研究的結果與哲學問題的解決的表述如何才能夠是相關的。”〔14〕
到了80年代,他的觀點有了更進一步的發展。1985年,他編輯出版了一本書,書名是《語言學哲學》。〔15〕他在該書的導論中提出了一個十分有意思的觀點。他認為,在20世紀哲學中,有過兩次語言轉向。在第一次,也是最值得慶賀的轉向,語言成為哲學家的主要關注,由此使他們與19世紀唯心主義哲學分道揚鑣。在第二次轉向,語言學成為哲學家的主要關注,由此使他們想把關於語言的思考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之上。這一時期的主要人物有奎因,但是最主要的人物是喬姆斯基。而他自己企圖促成第三次語言轉向。他認為,在第三次轉向中,語言學的基礎成為哲學家的主要關注,因為他們一直試圖從語言科學的觀點來考慮語言。不論他的這種觀點有沒有道理,至少說明他主要是從語言學家的立場來考慮問題的。此外,我們還可以看到,他不僅稱第二次語言轉向的哲學家為語言學哲學家,而且他也稱第一次語言轉向的哲學家為語言學哲學家。在這種意義上,他對語言哲學和語言學哲學似乎又是不太區分的。
3、泛語言哲學
前面我們說過,語言哲學是本世紀“語言轉向”的產物,是分析哲學的發展和繼續。它的產生和發展雖然才只有幾十年,但是它的研究成果卻非常之多。如果認真翻閱一下今天有關語言哲學的文獻,我們就會發現兩個十分顯著的特點。一個特點是語言哲學的定義五花八門,另一個特點是語言哲學史的著作紛紛問世,而且把語言哲學的歷史追溯到蘇格拉底時期和前蘇格拉底時期。實際上,第二個特點也起因於第一個特點。而這一切,緣由都在“語言”。
語言哲學,顧名思義,一定是與語言有關。由於語言涉及的範圍極廣,而且許多學科的研究都與語言有關,比如語言學、心理學、人類學、社會學、文學批評、數學、邏輯、電腦科學,等等,因此語言哲學的研究似乎可以延伸到這些不同的學科,或者說,從不同的角度出發,似乎就可以形成不同的語言哲學。比如,阿爾斯頓認為,典型的為哲學所探討的與語言有關的問題構成了一種鬆散交織的聯絡體,人們很難找到任何清晰的標準,使這種聯絡與語法學家、心理學家和人類學家所探討的與語言有關的問題區別開來。因此他認為,語言哲學比哲學的大多數其他分支都不好定義,也沒有它們那樣的清晰的統一性原則。〔16〕又比如,享尼格菲爾德認為,語言的論題涉及的範圍包括:從解釋由語言限定的世界影象,到試圖認識如何普遍地把握語言的規則;從努力提出語言是人類的特徵,到試圖證明動物就已經有一種語言能力;從把哲學看作等於語言分析,到把語言哲學看作是提出哲學問題的邊緣領域;等等。從不同的範圍進行研究,就會有不同的語言哲學,因而他認為語言哲學是不可定義的。〔17〕類似的論述我們就不多說了。實際上,認為語言哲學很難定義,很難得到完全確定的描述和說明的人絕不是少數。〔18〕語言哲學既然不容易定義,那麼從事語言哲學研究或撰寫語言哲學著作就有很大的困難。為了明確語言哲學研究的範圍,人們不得不想一些辦法。例如,凱勒提出的建議是:“語言哲學是研究作為人類的人的語言意義的科學。透過這種科學的標榜,語言哲學與那些不繫統的、不可檢驗的問題區別開來。語言哲學要麼系統地從語言出發,透過語言方向達到澄清哲學問題,要麼旨在一種語言的哲學理解本身,要麼最終探討哲學和語言的相互關係。因此形成不同方面的語言哲學形式,然而所有這些形式的語言哲學都在語言對人類的重要意義方面考察語言。”〔19〕他在自己的書中談到沿著理想語言方向的發展的語言哲學,沿著自然語言方向發展的語言哲學,沿著語言方向發展的語言哲學,與人文科學有關的語言哲學,以及來自哲學傳統的語言哲學。〔20〕為了同樣的目的,亨尼格菲爾德提出瞭如下必要條件:第一,語言哲學在語言與人類的本質聯絡中考察語言的效用和功能;這樣它有一種人類學的尺度。第二,如果看到語言作為人類特有的東西,那麼在研究語言哲學時也必須總是在一般和普遍的意義上探究語言。第三,有不同的提出這些任務的可能性和方式,即有不同形式的語言哲學。〔21〕他在書中不僅討論了艾耶爾、賴爾、斯特勞森、奧斯丁的語言思想,而且還討論了舍勒、海德格爾、雅斯帕爾斯、梅洛—蓬蒂等人的語言哲學。在我國,也有相似的情況。比如,塗紀亮在其《現代歐洲大陸語言哲學》一書中,不僅談到洪堡和索緒爾這樣的語言學家,而且談到胡塞爾、海德格爾這樣的現象學家,以及伽達默爾、利科等解釋學家,此外還談到許多思想家,包括布論塔諾、邁農、卡西勒、笛爾泰、哈貝馬斯、福科、拉康、皮亞傑,等等,並把他們與語言有關的論述都稱為語言哲學,而且他的這一思想在其著作《現代西方語言哲學比較研究》中得到進一步的系統的闡述和發展。〔22〕以上雖然僅僅是幾個例子,但是我們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出,無論如何,今天在語言哲學這一標題下,可以說內容已經非常寬泛,甚至可以說包羅永珍了。
4、語言哲學史
在這種對“語言哲學”的寬泛理解下,語言哲學史的著作也紛紛問世。許多哲學家不僅研究語言哲學,而且要追溯它的起源。在這些語言哲學史的研究中,我們可以發現兩種主要觀點,一種觀點認為語言哲學的來源是德國18、19世紀哲學,另一觀點認為語言哲學可以追溯到早在蘇格拉底或前蘇格拉底時期。這樣的結論不能不令人吃驚,因為,它們與語言哲學是本世紀,特別是語言轉向以後的產物這一事實相悖。在這裡,人們不得不打上一個問號:語言哲學到底是什麼時候形成的?為了弄清這個問題,我們不得不先介紹一下以上兩種觀點。
持前一種觀點的人主要是對英美語言哲學的研究現狀不滿。達米特透過自己的研究雄辯地說明,弗雷格是語言哲學的創始人。但是他還認為,弗雷格的思想沒有受到外界影響,而是他自己創造出來的。對於這一觀點,斯魯加、加布裡勒等人極其不滿,他們紛紛指出,弗雷格的思想來源於德國哲學,受到德國哲學傳統的深刻影響。格魯佩、車爾伯等人,特別是洛採,對弗雷格的影響極大。〔23〕如果說斯魯加和加布裡勒等人的觀點還是僅僅侷限在對弗雷格思想的研究方面,那麼克羅倫和施密特則對整個英美語言哲學提出了挑戰。1971年,他們編輯出版了兩卷本的著作《19世紀作為語言批判的哲學資料彙編》,該書選編了19世紀一些德國哲學家與語言分析有關的論述,其中包括萊恩霍爾德(C.L.Reinhold)、格魯佩(O.F.Gruppe)、赫爾曼(C.Hermann)、吉爾伯(G.Gerber)、米勒(F.M.Mueller)和龍策(G.Runze)等人。克羅倫在該書上卷的出版序中指出:“語言分析並不是一種獨特的英美現象,而是一種也真正植根於19世紀德國哲學中的現象。這裡選擇的材料表明,在19世紀德國哲學中已經達到了一種極其複雜的批判性論證,它為維特根斯坦哲學鋪平了道路。在這些材料中,不僅可以看到關於語言和思想的相互依賴性的理論,與該理論相聯絡的是假設所有知識在語言中都是一個先驗的事實,而且可以看到透過對語言的邏輯分析來消除形而上學。”〔24〕施密特在該書下卷的出版序中指出:“語言哲學已經成為本世紀、特別是在英美國家中哲學研究的中心領域之一。這種普遍的關注一般很容易使下面的事實變得不可思議:這樣的語言批判的思維也是從德國的一種非常廣闊的歷史傳統中成長起來的。一般來說,哈曼、赫爾曼和洪堡的貢獻已為人們所知,然而,更為廣泛被忽視的是應歸功於19世紀晚期所提出的相關的主體問題和努力嘗試的解答。這些問題和解答涉及語言哲學的所有基本方面。……這樣的發展的語言學哲學的構想具體地表明,關於語言、知識和形而上學的批判思考是必然不可分割的——而這一直是迄今所有語言哲學的特點。遠遠比維特根斯坦早得多,這種語言哲學就認為自己是一種徹底的‘哲學中的革命’,而且米勒畢竟預見到‘全部未來的哲學必須是語言學哲學’。”〔25〕克羅倫還對18、19世紀德國哲學進行了詳細的研究,並在其專著《語言和思想:18和19世紀德國對分析哲學的態度》闡述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這一時期的德國哲學形成了一場與傳統的思辨哲學決裂的運動,“今天,這場哲學運動值得注意,因為它提供了在18和19世紀德國思想中對分析哲學重要態度的例證。此外,這一運動的思想家謹慎地避免了邏輯實證主義的片面結論,根據這種結論,語言分析是哲學的唯一任務,而且所有可解決的問題都留給邏輯學家和科學家。”〔26〕在這場運動中,語言分析和語言批判佔據了十分重要和突出的位置,而且起著根本性的作用。比如,米勒對語言和思想的本質有十分深刻的認識,“這些洞見具有根本的重要性,以致他奇怪為什麼在他以前沒有哲學家認識到語言和思想的同一‘意味著一種徹底的哲學中的革命’。透過這種認識,米勒得出結論說,所有哲學不得不成為語言哲學。”〔27〕又比如,哲學家們以語言批判的方式對傳統的思辨哲學進行了猛烈的抨擊,而且對此評價極高,“格魯佩大膽地宣佈哲學中的革命,the' Wendepunkt der Philos-ophie im neunzehnten Jahrhundert'即19 世紀哲學中的轉折點。在這場革命中,所有武器都使用了:從語言的邏輯分析到對形而上學對手的率直的嘲笑。……他們批判地討論哲學基礎和科學中所使用的革命性方法遠遠早於維也納學派和邏輯實證主義。”從克羅倫的研究,我們顯然看到,今天流行的一些說法和在語言哲學中使用的一些術語,比如“語言分析”、“語言哲學”、語言“轉向”(“轉折點”),等等,在那時確實已經出現。
與斯魯加和克羅倫等人的研究不同,一般的語言哲學史著作和論述不是針對語言哲學,而是圍繞“語言是什麼?”或“語言的本質”這樣的問題。比如,1994年出版了一本《語言哲學史》。該書作者亨尼格菲爾德強調指出,在重新塑造語言哲學史的過程中,起決定作用的方法論的核心問題有五個:第一,語言以什麼方式成為問題並因此成為哲學反思的物件?第二,在不同的開端是否能夠形成統一的基礎特徵?第三,語言和其他哲學知識領域有什麼聯絡?第四,在關於語言的哲學討論中,在什麼意義上有一種連貫性?最後,哪些意義表達現象在哲學分析中受到重視?〔29〕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儘管作者想明確和確定語言哲學的研究範圍,結果卻仍然是非常寬泛的,由此語言哲學的歷史也就自然而然的追溯到古希臘。還有一些人乾脆直截了當地認為,自從蘇格拉底開始提出“當我們說……的時候我們是什麼意思?”以來,就有了語言哲學。〔30〕
“語言哲學”這個名稱,確實不是在本世紀才第一次出現。而且據我所知,雖然在19世紀它還沒有作為一門學科出現,但是它卻作為書名出現了,就是說,至少在19世紀就已經有論述語言哲學的著作出現了。1838—1841年出了一部三卷本的著作《古代語言哲學——論述關於語言的相似性和相異性的爭論》,作者明確地說,該書“論述一個迄今尚未研究過的物件,即按照時間順序及其系統發展論述古希臘和羅馬關於最相似的東西和最相異的東西的爭論,這個物件在許多方面涉及和解釋了哲學和語法史並以此也涉及了一般的文學史。”〔31〕在古代,有些人認為在語言中只有相似性,即合乎規律性和同一性,有些人則認為在語言中只有相異性,即不合符規律性和不同一性。該書探討的就是這種爭論,並把這叫做“語言哲學”。1881年出版了一本35頁的小冊子《語言哲學的格言——從意志形而上學的觀點看》,它主要在最寬泛的語言的意義上,從心理學的角度研究意志形而上學的問題,在其18節中,與語言直接有關的有:語言的感覺方面,進行表達的過程,語言的理解目的,“內在語言形式”的理性狀態,語詞和概念的交換關係,語言中的運動,心靈語言與精神語言,語言的因果方式,語言的驅動力,等等。〔32〕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這些書雖然冠以“語言哲學”的稱號,但是所談論的內容主要應該屬於語言方面。我們看到,上述三卷本的《語言哲學》於1971年作為“符號學文獻系列”第一卷重新出版,取名就是“語言學”,這顯然不是沒有道理的。
註釋:
〔1〕參見 Dummett,Frege:Philosophy of Mathematics, Duckworth,1991,p.111。
〔2〕參見 Dummett,Frege:Philosophy of Language, Duckworth,1973。
〔3 〕參見江怡:《哲學的用處在於使人有自知之明——訪斯特勞森教授》,《哲學動態》1996年第10期。
〔4〕J.R.Searle,Phillosophy of Language,1971,p.1。
〔5〕例如,參見斯魯格:《弗雷格》,江怡譯,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
〔6〕Steven David,Philosophy and Language,The Bobbs- Merrill Company,Inc.1976,p.。
〔7〕參見查爾斯沃斯:《哲學的還原》,田曉春譯, 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
〔8 〕轉引自塗紀亮:《分析哲學及其在美國的發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上卷,第1—2頁。
〔9〕P.A.French/T.E.Uehling/H.K.Wettstein,Contemporary
Perspectives in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79,p.3。
〔10〕Searle,Philosophy of Language,p.1。
〔11〕參見 Jerrold J.Katz, What 's Wrong With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in Inquiry,1962,vol.5。
〔12〕Jerrold J.Katz,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Herperand Row Publishers,1966.pp.4—5。
〔13〕Jerrold J.Katz, Linguistic
Philosophy, Redword
Press Limited,London 1971,p.182。
〔14〕同上,p.188。
〔15〕Jerrold J.Katz,The Philosophy of Linguistic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
〔16〕參見 William P.Alston,Philosophy of Language, Prentice-Hall.INC.1964,p.1。
〔17〕參見 J.Hennigfield,Die Sprachphilosophie des 20. Jahrhunderts,Walter,der Gruyter,Berlin 1982,p.2。
〔18〕例如,還可以參見 Albert Keller,Sprachphilosophie, Verlag Karl Alber GmbH,Freiburg/Muenchen,1979.S.12; F.v.Kutschera Sprachphilosohie,Wilhelm Fink Veralg,1975,S.13。
〔19〕Albert Keller,Sprachphilosophie,Verlag Karl
AlberGmbH,Freiburg/Muenchen,1979.S.13。
〔20〕參見同上書,S.12—15。
〔21〕參見 J.Hennigfield,Die Sprachphilosophledes 20. Jahrhunderts,Walter der Gruyter,Berlin 1982,S.4。
〔22〕參見塗紀亮:《現代歐洲大陸語言哲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現代西方語言哲學比較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
〔23〕參見 H.Sluga,Gottlob Frege,1980; G.Gabriel,Lotzeund die Entstehung der modernen Logik bei Frege,EinleitungzurHermann Lotze:Logik,Erstes
Buch.Vom
Denken. Felix
MeinxMeiner Verlag Hamburg,1989。
〔24〕H.J.Cloeren,Philosophie als Sprachkritik im 19
Jahrhundert Textauswah,I,Freierich Frommmann Verlag,1971。
〔25〕 S.J.Schmidt,Philosophie als Sprachkritik im 19
Jahrhundert Textauswahl,II,Freierich Frommann Verlag,1971。
〔26〕Hermann J.Cloeren,Language and Thought:German
Approaches to Analytic Philosophy in the 18th and 19th
Centuries,Walter,de Gruyter.Berlin.New York 1988,p.4。
〔27〕同上書,p.163—164。
〔28〕、同上書,p.78—79。
〔29〕參見 J.Hennigfield,Geschichte der
Sprachphilosophie,Walte de Gruyter and Co.Berlin,1994,S.2。
〔30〕例如,參見 A.F.Mackey/D.D.Merrill,Issues in
thePhilosophy of Language,Yale University Press,1972.p.1。
〔31〕L.Lersch,Sprachphiosophle,Georg Olms Verlag,1971,S.1。
〔32〕參見 J.Bahnsen,Aphorismen
zur
Sprachphillosophievon
Standpunkt
der
Willensmetaphysik,
Theobald
Grieben,Berlin,1981。
羅蒂藉助了伯格曼創造的語言轉向這個詞命名自己編的文集,一定有贊同的意思,至少是認為這個詞體現了該文集的內容。他在序中明確地說:這部論文集提供一些資料,它們表明了過去35年中語言(學)哲學家看待哲學和哲學方法的各種不同方式。〔37]他把該文集的內容分為四部分,併為每一部分立了一個小標題。第一部分是:關於哲學問題是語言問題這一論題的經典陳述。這部分表明了分析哲學家對哲學性質的看法,以及人們分析哲學家這些看法的看法,主要有石裡克、卡爾納普、伯格曼、賴爾等人的文章。第二部分是:理想語言哲學的元哲學問題。這部分表明分析哲學家中理想語言學派的一些看法,以及與此有關的看法,主要有科比、伯格曼、布萊科、奎因等人的文章;第三部分是:日常語言哲學的元哲學問題。這部分表明人們關於日常語言哲學的一些看法,主要是關於奧斯丁的思想的介紹、評價和論述。第四部分是:再討論、再思考和未來情景。這部分主要談論哲學和語言分析的關係,有斯特勞森的文章以及與此有關的談論,有厄姆森、卡茲、布萊克等語言學家的文章。如果這本書的目的確實如同羅蒂所說,主要在於提供資料讓人們反思最近的這場哲學革命,即語言(學)哲學的革命,〔38]那麼該書所選的文章應該能夠反映出這場革命,該書的題目語言轉向也應該能夠體現這場革命的性質。也就是說,不管有意還是無意,羅蒂至少是想用語言轉向來表示本世紀所形成的語言哲學這樣一場革命。而其結果也恰恰如此,即今天語言轉向成為本世紀形成語言哲學這樣一場革命的代名詞。
2、語言轉向的形成
現代邏輯的建立、發展、成熟和普及經歷了一個比較長的發展過程,因而語言轉向也不是一下子就出現了。
弗雷格是現代邏輯的創始人,但是在他在世的時候,知道他的思想的人卻不多,接受他的思想的人則更少。此他所在的耶拿大學並沒有成為現代邏輯的中心。他對分析哲學和語言哲學的影響不是直接的,而是間接的。他主要是對羅素、維特根斯坦和卡爾納普等人產生了一些直接的影響,但是這幾位思想家卻對當代哲學產生了巨大的直接的影響。
1910年,卡爾納普在耶拿大學僅僅是出於好奇心〔39]跟著弗雷格學習現代邏輯,在課上經常聽到弗雷格提起《數學原理》,並在1919年前後讀了這部著作。在1920年讀了弗雷格的《算術的基本規律》以後,才開始全力研究現代邏輯。當時,由於弗萊堡大學圖書館沒有《數學原理》,卡爾納普又買不起這部書,因此寫信給羅素,希望得到一個影印本。結果他得到的是一份羅素親手謄抄的長達35頁的目錄,上面抄下了《數學原理》一書中所有最重要的定義〔40〕。
如果說羅素和維特根斯坦透過他們個人的著作對當代哲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話,那麼可以說維也納學派則不僅透過其主要代表人物的著作,而且透過這一學派群體的作用對當代哲學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著名邏輯學家鮑亨斯基描述了1934年在布拉格召開的國際哲學討論會的情況,傳統哲學和維也納學派的爭論十分激烈。維也納學派在這裡第一次全部出席,他們朝氣蓬勃〔41〕。至今我仍看到留著一把大鬍子的老漢斯德里施(HansDriesch)就像一隻抵禦著群狼攻擊的大熊。他勇氣十足,但是上了年級,隻身抵抗著一群向他進攻的維也納學派的年輕人。這作為時代轉折的標誌保留在我的記憶中。〔42〕當時的普遍情況可概括如下:傳統哲學家、康德主義者、黑格爾主義者、托馬斯主義者、甚至老式的實證主義者都在維也納學派的強大攻勢下感到震驚並被征服,特別是後者不斷地使用數理邏輯公式並且尊敬地援引波蘭學派。但是,波蘭學派卻相當冷靜地隔岸觀火,極少參與這些爭論。〔43]
13 註釋:
14 〔33〕參見R.Rorty,The Linguistic Turn,The
15 University ofChicago Press,1967,p.9f。
16 〔34〕G.Gergmann,Acts,in Logic and Reality,
17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64,pp.
18 78。
19 〔35〕G.Rergmann,Strawson's0 ntology,in Logic
20 and Reality,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21 1964,P.177。這裡,0LP和ILP分別是日常語言哲學家
22 和理想語言哲學家的英文縮寫。
23 〔36]G.Bergmann,Physics and0 ntology,in Logic
24 and Reality,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64,p.111。這裡,IL是理想語言的英文縮寫。
2 〔37〕參見R.Rorty,The Linguistic Turn,The
3 University ofChicago Press,1967。
4 〔38〕同上,p.3。
5 〔39〕《卡爾納普思想自述》第4頁。
6 〔40〕同上書,第20頁。
7 〔41]鮑亨斯基:一個邏輯學家的回憶,王路譯,《哲
8 學譯叢》1987年第1期,第32頁。
9 〔42]同上。
10 〔43〕同上。
11 〔44〕參見卡爾納普:《卡爾納普思想自述》第47頁。
12 〔45〕同上書,第48頁。
13 〔46]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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