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痛的中國赤金大戰:贏了自己人,輸給了世界!

番茄如血,番茄也是血,哪裡有它,哪裡就有紛爭。
作者丨方樂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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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圖蟲創意、網路
小小番茄,又被稱作“赤金”。它不僅能在影視劇裡充當血腥道具,也能在現實世界中掀起腥風血雨。在中國,“赤金”之路一通廝殺,留下雞毛一地。
砰砰砰砰……
2016年9月的一天,密集槍聲響徹在義大利南部城市Foggia的街道上。
羅伯特·希內斯在自己的車內身中20餘槍,他是盤桓當地20多年的黑手黨集團頭目,三個月前,他因勒索番茄製造商而入獄,7月才靠鑽法律漏洞獲得了假釋。
有人看上了他的生意,而這只不過是義大利農業黑手黨們生意中的一小部分。僅2018年,義大利農業領域有組織的犯罪經濟就高達245億歐元。
光榮會等黑手黨組織滲透到橄欖油、番茄等農作物的產業鏈,透過壓榨非法勞工、以次充好等方式 ,賺取了鉅額利潤。
不過,黑手黨們控制成本的能力,還是沒抵得過半路殺出的中國企業。
低價並不低質,產自中國新疆的番茄醬以紅色素高著稱,色差、黏稠度和黴菌指數均達到世界同類產品先進水平。鼎盛時期,成本僅為義大利二分之一的中國番茄原料醬,佔據了歐洲市場的70%。
義大利曾是中國番茄原料醬出口的第一大市場。當時,大部分進口的中國醬料被用來在義大利“洗產地”,即在本土簡單加工,套上印有三色旗的包裝,成為正經的義大利番茄醬。
按照當時規定,食材在歐洲進行加工處理後,就不需標明原材料的來源國。因此使用中國原料就成了義大利同行和下游零售商間的默契。
義大利國粹中國造,這本就是一場“合謀”。
也是義大利人親手把中國人領進了番茄加工業的大門。
義大利是全球赤金貿易中最具影響的力量,也是番茄加工產業的最重要推手,這得益於三個因素:戰爭、移民和墨索里尼。
藉由美國南北戰爭,番茄濃湯等食品罐頭得到普及,推動了食品工業的發展;不斷湧向美國的義大利移民,成為傳播番茄文化的使者;在墨索里尼的支援下,番茄的生產加工被視為義大利文化國粹和工業自給自足的代表,義大利的番茄工業迅猛提速。
正是憑藉這些基礎,戰後,義大利番茄商人們迅速獲得決定性的市場地位。
義大利番茄業強大的動員能力,也體現在他們對中國市場的開拓上。
90年代初,一通來自義大利番茄加工裝置廠商小羅西(Ing.Rossi)的電話,為義大利巨頭們叩開了通向中國的機遇之門。小羅西剛把一套番茄醬加工裝置賣給了中方,此時,他們希望義大利同行們給中國買家介紹生意,讓番茄加工廠轉起來。
得到訊息的義大利番茄貿易家族Gandolfi家族立刻行動起來。家族第三代中的老大Armando Gandolfi,成為第一個造訪中國的義大利番茄貿易商人。
自1980年代開始,做番茄貿易的Gandolfi家族就與兩大番茄加工製造商Antonio Russo、Petti達成了攻守聯盟,一同經營開發歐美非地區的番茄醬貿易。在隨後的日子裡,在Gandolfi家族登陸中國後,他們也把這些朋友帶了進來,介紹給中國的廠商。
北緯40度,不僅是頂級葡萄酒理想緯度,也盛產優質的番茄,美國加州產區、歐洲地中海產區都位於此。義大利商人們沿著這條線,選擇了和自己老家並列一線的中國新疆。
▲來源:影片《 Marco Polo del pomodoro(西紅柿的馬可·波羅)》
在新疆的奔波歷程至今讓Armando Gandolfi記憶猶新:
當時人們還穿著樣式單調的中山裝。街上汽車很少。到最偏僻的鄉下(新疆產區),對我而言像是一場真正的冒險。我還記得有一次搭了臥鋪車廂,沒完沒了地,悶在車上24小時,衛生條件又惡劣……在新疆,因為有時沒有橋樑,我還得開車過河。這真的會讓人覺得自己是個拓荒者。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雖然義大利人舟車勞頓,但番茄生意正契合了地方政府謀求產業升級、拉動就業的需求。於是,新疆在黑()白(棉花)之外,又找到了紅(番茄)。
初來乍到的義大利人堪稱番茄界“馬可·波羅”,他們幾乎包辦了當時中國番茄工業體系的建設工作,也把自己的產業鏈夥伴介紹到中國。
裝置廠商以補償貿易(償還建設費)的方式建設了一批現代化的番茄加工廠,貿易商把客戶介紹到中國,比如漢堡王和前麥當勞供應商亨氏;最初的介紹方小羅西則藉此擴大了自己在中國的生意版圖。
增長中的國際市場,廉價的勞動力,擁抱工業化的地方政府,掌控力強大的番茄商人以及優質的原材料……義大利人先行一步,在中國為自己布好了局,收穫只是個時間問題。
義大利人繼續在新疆廣結善緣,拓展版圖;越來越多的中國人也意識到番茄產業的價值,隨之而來的非理性擴張和惡性競爭,導致了番茄製品廠庫存積壓,大批廠家停產甚至破產。
時至今日,自駕去新疆的人依然能看到高速路邊一些撂荒的番茄加工廠遺蹟。這些被廢棄的廠房裡面陳列的破銅爛鐵,就是當年地方投入千萬歐元引進的義大利生產線。
亟需產業重整的關口,出來收拾局面的是兩家行業外公司:做水泥的新疆屯河和搞裝修的新中基。
直到1996年上市時,新疆屯河還是一個年產40萬噸的水泥廠。讓它進入番茄產業的推手,是大股東新疆德隆的掌門人唐萬新。
2000年,在唐萬新的撮合下,新疆屯河自斬盈利的水泥業務,把相關業務整合到和德隆關係密切的天山股份,幫助後者鞏固了在水泥產業中的地位。新疆屯河得以專心搞農業產業化,投入到番茄醬等專案中,德隆系早前佈局的農業資產也藉此裝入新疆屯河。
裝修起家的兵團企業新中基,從90年代中期開始做農產品進出口貿易。創始人劉一觀察到獨聯體國家的番茄消耗量相當可觀,是個不錯的商機。於是,他重資請羅蘭貝格為其提供了一份番茄醬行業諮詢報告,經過調研和判斷,正式籌建了新中基的第一座番茄醬生產廠。
2000年,新中基藉著兵團指標上市,開始從多元化經營向番茄產業聚焦。
新中基在番茄產業中的崛起,也有義大利人的扶持。
公司最早一批裝置是義大利人幫忙搞定的。2001年到2006年間,Antonio Russo旗下的AR食品集團採購了新中基企業35%到40%左右的產品。正是靠著Russo支援,新中基才開始在國際番茄市場上聲名大噪。
隨著新中基、新疆屯河入場,中國番茄產業從生產經營階段走向了資本為王階段。
藉助資本市場輸送的彈藥,兩家公司控制了新疆70%的番茄加工產能,番茄醬產量四年翻了四番。2001年,新疆屯河成為僅此於美國晨星的世界第二大番茄加工企業,由兵團支援的新中基位列中國市場第二。
2004年,新疆屯河所屬的德隆系暴雷,給了新中基前所未有的歷史機遇。這一年,新中基的產量反超新疆屯河,並且差點收購了後者。
德隆系出現危機,作為“老三股”之一的新疆屯河亦未能倖免於流動性困難。地方政府曾考慮由兵團控股的新中基重組新疆屯河,兩家的加工能力合在一起,基本可以壟斷中國番茄產業。歷史上,兩家公司就曾考慮過合併。如今,德隆變故是個契機。
2004年6月20日,新中基與新疆屯河草簽了協議:先由新中基租賃新疆屯河下屬的十幾家番茄醬加工企業以及其銷售渠道,再實施併購完成股權轉讓事宜。
但這一交易很快就宣告流產了。知情人士稱,原因主要是債權人委員會認為新中基盤子小,且70%資產負債率明顯過高。
經過一番波折後,善於抄底的中糧集團從託管方華融手中接過折價的新疆屯河,成為最終接盤者。時任中糧掌門人寧高寧正是從新疆屯河專案開始,帶領中糧走向了全產業鏈的整合改造之路。
中國番茄產業錯失了一次提高產業集中度、掌握國際番茄市場定價權的機會。這樣的機會也只有這麼一次。
好在紛爭過後,行業的底氣和信心還在。
1996年到2006年的10年間,新疆的番茄醬生產加工規模以每年40%的速度增長著。人均年番茄消耗量只有美國1/50的中國人,用了幾十年就把中國打造成繼美國、義大利後的世界第三大番茄醬產區和世界最大的番茄醬外銷國。
資料就是底氣,無論是巨頭還是小企業都相信:增長還會繼續,產業的話語權早晚會屬於中國企業。
即便錯過了一統江湖的機會,劉一和他的新中基仍有值得高興的事情。
在中糧重組新疆屯河的空檔期,新中基繼續擴充產能,穩穩盤踞第一的寶座;同時,在義大利合作伙伴的引薦下,新中基也開始了海外併購。
2005年,新中基以1100萬歐元購入了佔法國市場四成的法國普羅旺斯食品公司。這家公司旗下有Le Cabanon(小木屋,佔據法國番茄銷量的25%)和Masque D'Or等十四個在法國和其他歐洲國家享譽近三十載的品牌。
新中基因此躋身番茄市場的主流玩家,中國番茄原料醬開始在法國登堂入室。
競爭對手也沒閒著。2007年2月,中糧重組新疆屯河成功,更名中糧新疆屯河(以下簡稱中糧屯河)。後來,主導此次重組的鄭弘波還寫一本《重組屯河》。
到烏魯木齊參加團隊表彰會的時任中糧集團董事長寧高寧還曾表示:2006年,新疆屯河有了一個近乎完美的轉變。五年之後的新疆屯河,將徹底改變一個產業,並將成為這個產業的領先者。
中糧的野望與新中基的勢頭碰到了一起,新疆的番茄產業開始了新一輪的貼身肉搏,劉一的對手也換成了重組中糧屯河後留任的鄭弘波。
隨後,兩家競爭激烈的對手建設出了完全超乎市場需求的瘋狂產能,並開始激烈的價格戰。
同一時期,中國番茄加工品出口價格進入快速上行通道,到了2008年,番茄醬已達到1300美元/噸,比前一年翻了一番。
2008年,新中基為了能拿下產能第一的寶座,與兵團農六師共同出資10億,成立新疆中基五家渠番茄製品有限公司,壟斷了芳草湖、新湖兩塊墾區20年的番茄產量。這將使新中基的年產能再提高52%,超越競爭對手中糧屯河40萬噸的年產能。
同一年,中糧屯河正為衝刺世界第一做準備,接連在寧夏、新疆獲得接近26萬畝土地租賃權,這些土地都將用來種植番茄。按照估算,26萬畝土地番茄將產出約20萬噸番茄醬,這意味著,中糧屯河能在一到兩年內超越美國晨星,成為番茄加工業的世界老大。
這只是雙方產能角力中的一小部分。
隨著原料醬價格的暴漲,新疆番茄產業氛圍也日趨變得沸騰。一位番茄行業的從業者如此回憶當時的盛況:
烏魯木齊曾經非常有名的假日酒店,一半的客人都是番茄產業的生意人。在番茄醬生產期,酒店大廳內站半個小時,就能夠碰到全球一半的客戶。在假日酒店二樓四個包廂裡,一個主人宴請著四撥客人。那時候番茄產業是何等的輝煌!
行情大漲,歷史再次重演,一時間百餘家番茄加工廠出來搶原料。新疆番茄醬生產企業從2007年的40家,擴張到2011年的110家,其中部分團場甚至出現20公里內佈局8家番茄加工企業的局面,最近兩家相距不到500米。
美國100萬噸番茄醬,由8家公司生產;中國100萬噸番茄醬,有168家公司參與。
中國沒有美國的集中度,也沒有義大利人的動員能力,當原料只能滿足現有加工量的一半時,分散的掘金者們製造出的混亂,連巨頭們也阻擋不了。
為了爭搶原料,儘管原有的大企業在番茄種植時就與農民簽訂了合同,但在收購季節,隨著番茄收購價格一路攀升,農民們紛紛違約,田間地頭的原料搶奪此起彼伏。一些種植大戶“一女兩嫁”,同時拿了中糧屯河和新中基的合同,誰每公斤收購價多加錢,就讓誰先採。
一些農民將未成熟的綠番茄採摘後,混入成熟的果子,一併出售。儘管等級較低,但為了奪得原料,大多數企業依舊選擇了收。
原料是產量,產量就是錢。錢,讓一切問題變得不是問題。
混亂中,中糧屯河與新中基龍爭虎鬥,市場卻變了天。
隨著2009-2011年間中國番茄加工產能的增加,中國的番茄醬產量猛增了60%,導致全球產量從供求略緊直接過渡到產能嚴重過剩,番茄醬出口價格跌至580美元/噸。庫存增加、管理費用激增,企業迎來全線虧損。
產量沒能讓中國企業揚眉吐氣、換來定價權,反倒是彼此的爭鬥讓番茄貿易中間商賺盡差價。
在這一輪中國同業的踩踏式競爭中,義大利人是樂見其成的一方。
一位參與番茄產業調停的人士透露,哪家(新中基和中糧屯河)將成為世界第一呢?競爭相當激烈。義大利人並沒有採取任何措施來“勸架”,因為這樣“他們就能以極低的價格買到番茄原料醬”。
新疆的廠商們才開始意識到,為了一個已經飽和的市場生產如此大量的番茄根本沒有用,而且還會對價格造成負面影響。於是在2011年,新中基、中糧屯河牽頭一干番茄加工企業,建立限產保價的管控機制。
2012年,新疆加工用番茄種植面積少了幾十萬畝,產量創下2003年以來的歷史新低。但面對持續下行的番茄行情以及歐美增產,限產保價只能減緩下跌趨勢,無法治本。
中糧屯河先前囤積的產能成為負擔,使公司番茄醬的固定成本增加,銷售成本與銷售價格倒掛。這導致了2012年財年中糧屯河超過7億的鉅額虧損,被寧高寧讚譽過的重組設計師鄭弘波黯然下課。
雖然中糧方面給了鄭弘波體面的告別和中肯的評價,但在外界看來,鉅虧讓鄭不得不辭職。中糧內部人士曾直言:巨集觀經濟形勢的變化是可以預測到的,鄭弘波作為中糧屯河的董事長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拼產能也讓新中基出了大血,自2009年開始,它就開始為保殼而奮鬥,持續虧損甚至逼退了與糧油巨頭益海嘉裡的合作。如今新中基已從實業企業成為資本逐殼的物件,六年財務造假的劣跡比番茄醬更知名。
近幾年,兩家昔日巨頭也在極力切割與番茄產業的關係。
2016年5月,新中基改名中基健康。
2017年2月,中糧新疆屯河再次更名中糧糖業。核心業務沒有了番茄,其佔比不足10%。透過破產清算、轉讓等多種方式,中糧糖業已剝離了多家番茄加工廠。
同年,中基健康番茄業務子公司的下屬13家工廠全部停機停產兩年,以求止損。公司在給深圳證券交易所的回函中寫到:
過去數年中包括公司在內的中國主要番茄醬生產商透過“限產保價”,甚至“停機停產”,以期改變銷售價格下行趨勢。但結果反映,番茄醬大幅度減產對市場價格的影響並不明顯,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減緩番茄醬銷售價格進一步下跌的趨勢,不足以改變行業虧損局面。
2011年,劉一低調地離開了新中基。隱身幕後的他,在天津開了新公司——普羅旺斯番茄製品公司。新公司主要業務是向迦納為主的非洲國家出口番茄醬,產品已外銷到貝南、剛果、象牙海岸、肯亞等國。
劉一還將工廠開到了迦納,既做原料供應商的本行,也開始運營自主品牌。
早在新中基時期,劉一就開始佈局非洲生意了。他想辦法踢掉了那裡的義大利中間商,成為非洲最大番茄醬品牌Gino的原料代工商。
在中國人進入非洲市場前,以Petti家族為代表的那不勒斯番茄商人近乎壟斷了非洲進口番茄原料醬的生意。當中國番茄產業開始崛起後,這些義大利商人又開始充當中非市場的中間商,他們需要做的,不過是把從中國進口的番茄進行簡單加工,然後送到非洲售賣。
如今,義大利早已不是中國番茄醬的最大買家。昔日師徒,今日成了非洲市場的直接競爭對手。
中國企業的出現,打破義大利在非洲長達50餘年的壟斷地位,並將其市場份額壓制到只有25%。如今,中國企業拿到了非洲超過70%的市場份額,其中國產的小包裝番茄醬出口量中,有95%的份額集中在奈及利亞、迦納、多哥和貝南。
當中國番茄產業遭遇本土挫折後,非洲市場正成為新的希望之地。如今中國番茄醬出口國前五位中有四個是非洲國家,迦納位列第一。
全球視角下的新週期開始了。這一次中國企業能避免重蹈覆轍,守住好不容易才打下來的江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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