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知道這樣做太離譜了。他留給走投無路的伊琳娜一屁股債務,拖欠的稅款,還有一間靠經營副業勉強維持的小店。他清楚即將到手的九百五十馬克只夠外出旅行幾個月用。可他此時的心態就像是老之將至,時不我與——如此機會一旦放棄,好運就將永遠不再向他招手。桑莫爾說他四號給他回話。皮爾格蘭認定自己的夢想即將衝破多年困縛他的陳腐的蟲繭,脫穎而出。”
奧勒留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李大衛譯

1
人頭攢動的路口,一個乘客下了電車朝前走。街道在傍晚的餘輝中蜿蜒,沒有櫥窗之類眩人眼目的景觀。走過很長一個路段,前面是一個小小的街心廣場(四張長椅,一圃紫羅蘭),有軌電車由此轉向,發出鏗鏘的怨聲。再往前,腳下的街道已經更名改姓,眼前展開另一種生活場景。街的右側是一家接一家的店面:果品店裡,柑桔堆成一座座小金字塔;菸草店裡,掛著一張性感的土爾其人像;熟食店裡,是一串串漲鼓鼓,黃澄澄的各色香腸。最後,一間蝴蝶標本店猛然出現在眼前。每當雨夜,柏油馬路閃著海豹脊背般的油光,過路的行人在此駐足片刻,享受華美蝶翼負來的一小片明媚風光,心中讚歎:“多耀眼的色彩!”,然後步履皮憊地消失在細雨中,翅膀上,眼睛般的花紋和浮動的色彩在他們眼中久久地躑躇,藍色的光澤綢緞般柔和,黑色幻發出魔法般的魅力,直到他們上了電車,或是跑去買一份報紙。蝴蝶標本又會牽動他們早年記憶中的其它物件:地球儀,鉛筆,以及一摞習字本上的猿猴頭骨。
街道眨閃著燈火的眼睛繼續前行,緊隨著店鋪的行列--賣肥皂的,賣煤的,還有賣麵包的,這一切在下一個路口打住,那裡有一家很小的酒吧。裡面的堂倌正在龍頭跟前往酒扎裡倒啤酒,一面熟練地抹去溢位的泡沫。那是個積極向上的漢子,毛衣領口露出漿過的襯衫領子。因為對這家酒吧經營有方,他素有名聲。前面那個開水果店的,開面包房的,一個失了業的,還有堂倌自己的大表弟圍著一張靠窗的桌子打牌,他們四人每晚碰頭,樂此不疲。每輪打完,贏家馬上叫四紮啤酒請客。沒人能靠打牌發得了財。
每到週末,鄰桌上都有一個一身贅肉的老頭,臉色紅潤,頭髮稀疏,嘴唇上亂蓬蓬地蓄著花白的小鬍子。他進門的時侯,那四個傢伙吵吵嚷攘地跟他打招呼,可心思還在牌上,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照老規矩,他要了杯羅姆酒,裝上菸斗,用一雙淚汪汪的眼睛看著牌局。他眼圈微微泛紅,左眼皮有些下垂。偶爾有人隨口問他一聲店裡生意怎麼樣了,他總是吞吞吐吐,要不乾脆避而不答。要是堂倌的女兒碰巧從身邊經過--那姑娘一臉雀斑,穿著帶花點子的上衣,模樣挺招人喜歡--他就趁她沒來得及躲開摸一下她的屁股,而且不管得沒得手,他那一臉喪氣相都是紋絲不變,只是太陽穴上青筋迸起。我們的主人拿他開心,叫他 “教授大人”。“呦,教授大人今兒晚上過得怎麼樣?”堂倌迎上來招呼。老頭掂量著他的話不吱聲,下嘴唇在菸袋嘴下面往前突出,就象嚼著東西的大象。他可能會答應一聲,話說得既不客氣也不逗樂。掌櫃的也會跟著損他兩句,那幾個專心打牌的聽完樂得前仰後合。
老頭穿一身肥大的灰套裝,背心的色調極度誇張,每當掛鐘裡的布穀鳥出來報時,他都從口袋裡掏出那塊厚重的銀表,拿在手上掂量著,斜著眼端詳一陣,就象是怕讓煙燻著。每當十一點整,他準時磕掉菸灰,付完酒帳,跟每一個願意搭理他的人握一下手,然後悄然離去。
他步履蹣跚地走著,兩條細腿軟綿綿地支撐著肥碩的軀幹。到了他那家小店的櫥窗前,他拐進一條過道,右邊有扇門,黃銅門牌上寫著:保羅•皮爾格蘭。這扇門通往他的公寓,一處容棲之地。另一個出入口是穿過樓道,通向小店後門。每當這種聊可一樂的晚上,伊琳娜等不到他回家就先睡了。雙人床上方,幾個黑像框掛在牆上,裡面的照片是從不同角度拍攝的同一條破船。還有一張拍的是一棵棕櫚樹,光禿禿的就像長在海爾格蘭。
他自言自語抱怨著,點起一支蠟燭,歪歪斜斜跑到黑著燈的外屋,一會兒又摸回來,褲子的揹帶朗當著,坐到床邊,嘴裡還是嘟嘟囔囔的,然後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彎下腰脫掉鞋子。他的老婆睡眼惺忪的,一邊嘆氣一邊想要幫他,他喝斥她老實睡她的覺,就在他彎腰解鞋帶的時侯,一陣虛脫差點要了他的命,就象背上壓著一座大山。這會兒他吃力地脫掉衣服,嘴裡還在吼著,直到鑽進被子躺踏實了。要是聽見隔壁廚房裡水龍頭沒關好,他就重新吼起來,伊琳娜只好鑽出被子,踉踉蹌蹌摸進廚房再一路踉蹌回來,一面頭昏眼花地嘆著氣,過時的長睡衣底下露出塗著雞眼膏的腳。他們是在1905年結的婚,已經快四分之一世紀了,沒有子女,因為皮爾格蘭認定撫養孩子對於實現他的志向純粹是種負擔。他那自青年時代燃起的志向之火如今已漸漸暗淡成為一種陰鬱的迷戀。
他仰面躺在床上,一頂老式睡帽低低地蓋住額頭,鼾聲如雷,沉如黑甜之鄉,地道的一副上了年紀的德國店主的睡相。不問可知,被子下面那副身軀毫無觀賞價值,可就是這樣一個吃煮土豆長大的粗俗的蠢漢卻屬於在古代被稱為“奧勒留”的那種不合時宜的夢想家。他視當地報紙所說為理所當然,對於廣大的世界漠不關心,只是夢想一些讓他的老婆和鄰居莫名其妙的東西。他最大的快樂也許就在於當他漫步在鄉間的小徑,在久旱的蕁麻掩映的欄杆上發現一排排閃亮的蝶卵,那些“造化的寶石”。
每到星期天早晨,他拖泥帶水把一杯咖啡分成幾個階段喝完,然後帶上妻子出去散步。伊琳娜對這樣一次安靜的漫步已經盼望了整整一個星期。在工作的日子裡,他很早起來開店門,為了讓路過上學的孩子光顧。因為他除了昆蟲標本還附帶經營文具。也許會有一個小男孩揹著書包,嚼著三明治,沒精打采地走過前面的菸草店(有一個牌子的香菸免費贈送飛機畫片),走過熟食店(供應的食品讓他後悔離午飯那樣早就吃了剛才那份三明治),然後他會想起應該買塊橡皮,便又走進下一家,也就是皮爾格蘭的店。他也許會嘟囔幾句,下嘴唇在菸袋嘴下面向外突著,開啟一個紙箱,心不在焉地翻了一陣,然後又搬起來往櫃檯上一放。小男孩也許會在那些潔白的橡皮裡捏著,挑著,沒有找到他喜歡的那種,最後走出店門,對店裡的標本甚至都沒看上一眼。
“唉,現在的孩子!”皮爾格蘭恨恨地想著,然後他回憶起自己的童年。他的父親——一個水手,一個流浪漢,有點無賴習氣——他老大年歲才娶了一個面帶菜色的灰眼睛荷蘭姑娘,把她從爪哇帶到柏林,開了一家經營異國古董的小店。他記不起究竟何時起那些填制的天堂鳥標本,腐朽的護身符以及描龍的扇子之類的東西被蝴蝶取而代之;他從小就熱衷於和那些收藏者的交易。父母死後,蝴蝶便在這間幽暗的小店裡佔據了統治地位。自從1914年,收藏家和業餘愛好者們開始以一種更為節制的,非常節制的方式對待自己的愛好。讓步已不可避免。他讓自己經營內容更貼近教學用具。他在櫥窗里布置了小展覽,介紹蠶的發育變態過程。就像古代用閃光的翼片製成的貼上畫。也許這就是他邁向鱗翅目昆蟲學的第一步。
如今窗子裡的擺設除了筆架主要就是些色彩耀眼的昆蟲。在那些蝴蝶當中還有一些大眾崇拜的明星,有的做成石膏,有的裝進像框。純粹是為了家庭裝飾。而在他的店裡,到處瀰漫著消毒水的氣味,那些稀有的標本就是靠它得以儲存。這裡到處堆放著木板和硬紙的包裝箱,還有雪茄盒子。高大的立櫃有一排排帶玻璃罩的抽屜,裡面整齊地排列著貼著標籤的標本。黑暗的一角放著一面蒙塵的盾牌(當年那些骨董最後的殘片)。然後便是他屯積的活體:那些褐色的蝶蛹上,從那細軟的線條和胸部的溝槽對稱地匯合處,顯露出尚未發育的翅,足,觸角和口器緊密地排列在一起。要是你看到一隻青苔上的蛹,碰它一下,那錐形的環節狀尾部便會象裹著襁褓的嬰兒一樣扭動。訂購一隻蝶蛹得花一個馬克,有時到了交貨時間得到的卻是被泥水打溼的病蛹,有時竟然會是一隻蛾蛹。根據需要,店裡也會臨時經營一些其它物種,比如幾隻馬約卡島特產的蜥蜴──通體褐色,腹部偏藍的冷血動物皮爾格蘭餵給它們肉蟲當主食,還有葡萄當做甜食。
2
他整個一生都在柏林度過;他從未去過比孔雀島更遠的地方,那個島就在郊區的一個湖上。可他是個一流的昆蟲學家。維也那的裡貝爾博士曾提及過一種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稀有蝶類,皮爾格蘭本人也發表過若干有關說明及圖示。他的那些箱子裡裝著世界上差不多所有國家,可他親眼見過的只有其中一個光禿禿的,只有沙灘和松樹的地方。那是在一次偶然的旅行中見到的景色。在他童年的記憶中,他憂鬱地望著身邊翻飛的蝶群,那次奇妙的捕捉令他終身難忘。那片景色和他如今生活的街區形成的對比使他絕望。在道旁的灌木叢中,他會捉到一隻石綠色的毛蟲,蟲尾豎著一根青釉色的硬刺;它靜靜臥在他手上,片刻之後,他把它放回樹枝上,就象是一件沒有生命,無足輕重的小裝飾。
儘管也曾有過一兩次機會改行經營賺頭更大的生意──比如賣服裝,但他還是固執地守著自己的小店,在暗淡的現實存在中守著一點理想幸福的幻影。到遙遠的國度去,親手網住那些品種最為珍稀的蝴蝶,親眼看到它們在四下裡翻飛,在齊腰深的茂草中捕網揮動如風,扣在紗網下的翅膀撲撲地掙扎,對此他懷有一種狂熱以至於病態的渴望。
每年他都打算著攢點錢,好有能力出趟國,哪怕只有半個月也好。可是沒到下一年他都發現還差得很遠。他有大手大腳的習慣,生意也總是不大景氣,而且,有幾次好運氣已經在向他招手,可每到最後事情準出差錯,功虧一簣。婚後,岳父經營的產業給了他不少接濟。可好景不長,老人沒過多久便去世了。除了債務什麼也沒留下。由於一樁意外業務,他曾有機會去阿爾及利亞旅行,為此他還置了一頂遮陽帽。可就在他成行之前,世界大戰爆發了。即便在所有的航線全部關閉的情況下,他還在自我安慰,希望能作為一名士兵被派往國外。可他體質不行,反應遲鈍,而且年歲也太大,所以不可能赴海外服役,更談不上去異國從事鱗翅目昆蟲學研究。戰後,他重新開始努力存錢(這一次是打算安排一週遊),可他那點可憐的積蓄一夜之間就被通貨膨脹變得連一張電車票都值不上。
從此,他放棄了努力。欲求愈強,痛苦愈烈。偶爾哪個搞昆蟲學的熟人光顧小店時,皮爾格蘭唯恐避之不及。“那個傢伙,”他心裡說,“書唸的也許比後來的斯托丁格博士還多,可他的想象力只配收集郵票。”那些帶玻璃罩的盒子裡盛著他全部的家當,菸斗在他嘴裡發出苦悶的吸吮聲。他抑鬱地望著托盤上排列整齊的脆弱的昆蟲,粗糙如枯枝的食指不時敲打著上面的玻璃罩,好象在為那些貨色的稀有性敲上幾點著重號。“顏色變深是因為一種罕見的物種畸變。”內行的顧客看了也許會這樣說。“埃斯納在倫敦的拍賣會上買到過一隻,花了十四英鎊,顏色還沒有這麼深。”他也許痛苦地吸著早已熄滅的菸斗,把盒子拿到燈光底下照著,把蝴蝶的影子映在紙糊的盒底上,然後又把盒子重新放下,把長指甲插進玻璃的盒子的接縫,一不小心又把本來蓋得好好的罩子碰歪了。“再說了,埃斯納的雌蝶哪兒有這麼好的品相。”那個內行人也許還會加上這麼一句。有些進來買習字本或者郵票的人心裡納悶,不知他們倆到底說什麼呢。
皮爾格蘭一邊嘟囔,一邊撥弄著大頭針的金頭。就是用這根針,色澤如綢緞的小生物被施以磔刑。然後他把標本從盒中取出來,翻過來掉過去,端詳一下釘在蝶身下的標籤。“產於西藏東部,”他讀著標籤,“由德·讓神父指派的當地人捕獲。”(他把那個人名讀成約翰神父),然後又把標本從新放回盒子,大頭針插進原來的針孔。他的動作看起來漫不經心,可是帶有一種專家特有的不動聲色的精確性。大頭針,珍稀昆蟲標本以及他那肥胖的手指組成一部完美的機器。有時會發生這樣的事,某個顧客用胳膊肘碰壞了櫃檯上的標本,皮爾格蘭只是平靜地點起菸斗。而很久之後,當他已忙於他事,他會突然舊痛發作,爆發出含憤的悲泣。
並非只有這類本該避免的事故才會使他流淚。德·讓神父,意志堅定的傳教士,走過開滿杜鵑,常年積雪的崇山峻嶺,他的命運令人何等豔羨!他會凝視著那些盒子,噴出一口煙霧,心想他沒有必要跑得那麼遠。光是在歐洲可去的地方就太多了。在那些昆蟲學研究勝地之外,他建立起屬於他自己的獨特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他的專業知識就是一部內容詳盡的導遊手冊。那裡沒有賭場,沒有古老的教堂,沒有任何吸引一般遊客的東西。法國南方的迪涅,達爾馬提亞的拉古薩,伏爾加河流域的薩雷普塔,拉普蘭的阿比斯科——自從上世紀五十年代,這些便成為所有捕蝶者心嚮往之,並留下足跡的名勝(當地居民對此大惑不解)。如往事般清晰,皮爾格蘭彷彿看到自己在一家小旅館的床上展轉反側,窗對面一個房間裡傳來腳步聲,窗外是無邊無際的黑夜,一隻蝴蝶衝進視窗,翅膀撲打出舞曲的步點,在天花板上忽東忽西,追逐著親吻自己的影子。
在這些夢想中,他來到傳說中的極樂島。一道道炎熱的深谷橫亙於低斜的山麓,在漫山遍野的慄樹和月桂叢中生活著菜白色的蝴蝶,而在另一座島上,鐵道在維扎沃納附近轉彎的地方,一種短肥的黑色科西嘉燕尾蝶在松林中出沒。他又來到遙遠的北方,極地的沼澤中出產纖巧的絨蝶。他了解阿爾匹斯山區的牧場,草葉密實地糾結在一起,滑不留腳,草中不時露出一塊塊扁平的石頭。山區生活平淡,最大的樂趣就是掀起一塊石頭,也許會在下面找到休眠的肥大蝶蛹,而且屬於某種至今無法定義的種屬。他看到一條羊腸小道透過一潭野水與一道峭壁之間,一群阿波羅蝶在道邊翻飛閃爍,它們長著紅色的單眼。夏日黃昏的義大利花園,鋪路的石子在腳下親切地吱喳做響,皮爾格蘭望著一隻雀鷹在漸濃的暮色中飛過重重花影,最後棲落在花冠之上,一陣急切的鳴叫,雙翼急鼓,朦朧中如一小片雲籠罩住它流線形的身軀。而他最為傾心的地方也許是馬德里郊外白石楠盛開的丘陵,安達露西亞的山谷,肥沃林地覆蓋的阿爾巴拉桑。那裡,護林員的兄弟開著一輛小巴吭吃吭吃盤環在崎嶇的山路上。
熱帶的情景就不同了,每當他試著做一番想象都會感到更加強烈的刺痛。他永遠不可能捕捉到巴西的天空下飛舞的各類蝴蝶,看著它們象蔚藍的光彩輝映在自己手中。他更沒有機會遇到非洲的蝶群,它們落下如無數面小旗插在地上,忽而又象一片彩雲般騰空而起,當他的身影悄悄接近,長長的身影。
3
他或許會自言自語,沉重的腦袋不住地點著,用手拿住面前的盒子,就象一幅心愛的畫像。門框上的鈴鐺響了,他的妻子進了房門,夾著購物袋和淋溼的雨傘,他或許會慢慢轉回身背對著她,他把手裡的盒子放回立櫃。然後一切照舊。那種痴迷,那種絕望,那種夢饜般的無望成了他的日常生活內容,直到那一年的四月一號。他曾花費過不止一年時間專門蒐集特殊的膜翅目昆蟲,象擬態黃蜂和蚊子。有位這個領域裡的權威的遺孀委託皮爾格蘭出售亡夫的收藏。他急於告訴那個糊塗女人說那些東西絕對賣不到七十五馬克,雖然他比誰都清楚,根據目錄上的參考價,那些收藏至少值五十倍的價錢。要是碰上個業餘愛好者,他也許能把價錢抬到,比如說,一千馬克,還讓他覺得撿了便宜。可是他盼望的那個業餘愛好者並沒有出現,儘管他給所有富有的收藏家發了通知。最後他鎖起立櫃,不再想這件。
一個四月的早晨,一個穿著雨衣,面板曬得黢黑的男人幽閒地踱進店來。他沒戴帽子,露出棕色的光頭,說要買些素描紙。皮爾格蘭把剛才賣小藍蝶掙的幾個小銅板塞進儲幣罐,吸著菸斗,兩眼茫然。新來的顧客在店裡飛快地掃了一眼,一隻妖豔的金綠色多尾昆蟲吸引了他的注意。皮爾格蘭嘟囔了幾句關於馬達加斯加的什麼。“那個——那不是蝴蝶吧?”那個人問,指著另一個標本。皮爾格蘭說他備有一整套那種特殊品種的標本。“能讓我看看嗎?”那人說。皮爾格蘭撓了撓下巴,陂著腳走到一個角落裡。他拿出一個蓋著玻璃罩的托盤放在櫃檯上。那人低頭仔細端詳盤中那些通體呈晶狀,佈滿環節,長著鮮橙色節足的小生物,皮爾格蘭在一旁用菸袋嘴指點著。“天哪──urlensis!”這一聲呼喊洩露了他的身分。皮爾格蘭把一個又一個盒子擺到檯面上。他知道這人的來意了。他曾經就這批標本寫信通知一個叫桑莫爾的富有的愛好者,那人最近剛從委內瑞拉旅行回來。他漫不經心問了一句:“多少錢?”——皮爾格蘭笑了。
他知道這樣做太離譜了。他留給走投無路的伊琳娜一屁股債務,拖欠的稅款,還有一間靠經營副業勉強維持的小店。他清楚即將到手的九百五十馬克只夠外出旅行幾個月用。可他此時的心態就像是老之將至,時不我與——如此機會一旦放棄,好運就將永遠不再向他招手。桑莫爾說他四號給他回話。皮爾格蘭認定自己的夢想即將衝破多年困縛他的陳腐的蟲繭,脫穎而出。他在地圖跟前花了好幾個鐘頭研究他的旅行路線,盤算各類蝴蝶出現的節令,突然他眼前一陣發黑,在店堂裡跌跌撞撞了幾步,過了好一陣才緩過勁來。
四號那天他在店裡等了整整一天,可桑莫爾沒有露面。皮爾格蘭最後回到後面的臥室默默地躺下。晚飯時伊琳娜上來叫他,可他沒有胃口。他閉上眼待了幾分鐘,以為老婆還在旁邊,便拿她找茬撒氣,然後他聽見她在廚房裡抽泣,他腦子想象著自己拿斧頭砍下她那白髮蒼蒼的腦袋併為此感到一絲快意。第二天他一整天沒下床,伊琳娜替他在前面掌櫃,只賣出去一盒水彩。又過了一天,一切都已經像是一場玩笑,桑莫爾來了。他把雨衣搭在胳膊上,釦眼裡插著一支石竹。當他拿出一疊嶄新的鈔票,皮爾格蘭的呼吸急促起來。
把立櫃裡的標本出手之後,他造訪了那個輕信的老婦家,堅持只能給她五十馬克。這成了他在城裡做的最後一筆買賣。然後他又趕到旅行社做了一次甚為昂貴的造訪。他感到自己已經脫胎換骨,現在蝴蝶就是一切。可伊琳娜對他這番脫胎換骨並不適應。看到他滿面的春風得意知道他一定大賺了一筆,但又不敢問到底是多少。那天下午一個鄰居過來提醒他們第二天去參加他們女兒的婚禮,所以第二天伊琳娜整個早晨都忙著清理熨燙他們夫婦的禮服。她打算五點鐘過去,然後在儀式結束之前他也會趕到。當他皺著眉頭望著她,拒絕前往,她並未感到吃驚。多年以來她對各種掃興的事早就習以為常了。“那兒可能有香檳,”走到門邊時她又回頭說了一句。沒有回答,只有翻箱倒櫃的聲音。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手上乾淨的白手套,走了。
皮爾格蘭把那些有價值的收藏整理好,看了看錶,該整理行囊了。他的火車八點二十九分發車。他拖出父親留下的花格面舊提箱,先裝好捕獵用具:摺疊式捕蟲網,悶殺罐,藥盒,山區夜間用的誘蟲燈,還有幾包針。一番斟酌之後,他又帶上一對夾板和一個軟木底的盒子,儘管他一向都是用紙包裝他的捕獲物。然後他把箱子搬進臥室,又往裡面塞了幾雙厚襪子還有內衣。他從家裡拿了兩三件可以在急需時當掉的東西,比如一隻平底銀盃,一枚裝在絲絨盒裡的銅質獎章,那是他岳父的遺物。
他又看了次表,然後決定動身去車站。“伊琳娜!”他一面穿大衣一面大聲喊。沒有回答。他又去廚房,還是沒有。這時他隱約想起有個婚禮。他急急忙忙抓過張紙,用鉛筆潦潦草草寫了幾句。他把字條和鑰匙放在一個顯眼的地方。他一陣激動,感到胃裡一陣下沉。他又摸了摸口袋,檢查一下錢和車票是否落下。
但他還是擔心忘記什麼東西,這畢竟是他頭一次出遠門。這時他想起應該帶點零錢。他把沉掂掂的提箱放在牆角,跑到櫃檯找來那個儲幣罐。傍晚的餘輝照進寂靜的店堂,蝴蝶翅膀上眼睛般的花紋從四面八方注視著他,巨大的幸福感山一般向他壓來。他避開那無數對熟知的目光,深深吸了口氣。朦朧中,他看到那個錢罐好象漂浮在半空。他三步並兩步地過去一把拿起,可錢罐從他溼滑的手中跌落,摔得粉碎。皮爾格蘭彎腰拾起叮噹晃動滾落在地上的硬幣。
4
夜色降臨,流雲吐月。伊琳娜從婚禮晚宴上回來,回味無窮的美酒和家長裡短的笑話帶給她的醉意還未散去。歸家的路上,她愉快地回憶起自己當年結婚時的情景,心中所有的往事重又翻回到甜蜜的一面。當她開門進屋的片刻感到心情少有的開朗。她開導自己一個人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就該知足了,破家能值萬貫。她微笑著,開啟臥室的燈,立刻看到屋裡所有的抽屜都被拉開。還沒來得及想到竊賊這一層,她便看見床頭桌上的鑰匙和一張斜靠在鬧鐘上的紙條。條子很簡短:“外出去西班牙。來信前勿動任何東西。可先問施家或沃家借錢。喂蜥蜴。”
廚房裡的龍頭在滴水。她下意識地拿起剛剛擱在床邊的手袋,坐下,身子挺得僵直,兩手放在腿上,就象是在照標準像。過了不知多久,有人起身走過房間,檢查一下窗子上的插銷,然後坐回原處,她漠然地望著,竟未意識到那就是她自己。龍頭節奏緩慢地滴著,她猛然感到獨處空房的恐懼。她一生鍾愛的男人淳樸老實,勤勞精細,學問淵博而從不賣弄,可他卻撇下她溜走了……她想叫喊,去警察局報警,把她的結婚證拿給他們看,可她還是呆坐著,披頭散髮,手上卻還戴著潔白的手套。
是的,皮爾格蘭走了,走得很遠很遠。他最可能去的是格拉那達,穆爾西亞和阿爾巴拉桑,然後他會走得更遠,蘇利南,塔普拉班。他一定會看到他盼望已久的各種蝴蝶──黑紫色的蝶群在叢林中翩翩飛舞,還有塔斯馬尼亞的小蝴蝶和中國的弄蝶,據說後者在活著的時侯會發出玫瑰揉碎時的芳香,還有巴隆先生在墨西哥新近發現的美麗的短觸角蝴蝶。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伊琳娜後來的發現實在是太不合邏輯了。當她走進店裡時,先是看到那個花格面提箱,然後是她的丈夫四肢攤開,背朝櫃檯倒在地板上,身邊散落著一些硬幣。他早已變青的臉被死亡猛擊變了形。

納博科夫
納博科夫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1899年-1977年),俄裔美籍作家。他在昆蟲學、象棋等領域有所貢獻。納博科夫在1955年所寫的《洛麗塔》,是在20世紀受到關注並且獲得極大榮譽的一部小說。1962年發表了英文小說《微暗的火》。這些作品展現了納博科夫對於咬文嚼字以及細節描寫的鐘愛。上世紀70年代,他的聲望達到頂峰,被譽為“當代小說之王”。

塞拉菲尼抄本
作者: [意]鹿易吉·塞拉菲尼
譯者: 張密
定價: 799.00
出版社: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出版年: 2014-11
該小說被譽為”另一個世界的百科全書“。全書由一種未知的語言、未知的文字編寫,並配以奇異的彩色手繪插圖,描述了自然和人文現象。數十年來,語言學家們致力於分析破解該書的語言系統,其中,用以標記頁碼的數詞系統已經被Allan C. Wechsler和保加利亞語言學家Ivan Derzhanski各自獨立破解,破解結果顯示,數詞系統使用的計數法是21進數(Base 21)的變種。塞拉菲尼在2009年表明文字背後並沒有隱藏什麼意義,這就是一種非語義寫作,其寫作經驗類似於一種自動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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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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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寫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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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編輯:張菀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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